※原文刊載於放映週報
一部電影的成功,絕對不是只仰賴任何個人的能力,而是整體劇組人員共同努力的結果。在電影獎項入圍與得獎名單上面看不到的名字,都是默默成就偉大的幕後英雄。
金馬獎近年多次將「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頒給幕後工作人員,2009年資深燈光師李龍禹、2011年資深場務王偉六、2013王牌監製葉如芬、2014「台灣最會借錢的男人」製片黃志明、去年2017則是頒給了擬音大師胡定一,除了肯定他們長久以來的付出,也在在傳達了此獎項對於電影以及金馬獎本身的價值。
今年第55屆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得主,也是一位幕後工作人員。如果是非電影從業圈的影迷或是讀者,大概都不認識這號人物,甚至也不清楚他工作的性質內容;但是在拍電影的劇組裡,對岸稱他是「傳奇」,台灣本地稱他作「焦神」。他就是電影界資深跟焦手——劉三郎先生。
什麼是跟焦手?
「跟焦手」其實就是攝影助理的一種,也泛稱為「大助」,第一攝影助理的意思,底下還有二助、三助等等的攝影助理,算是攝影助理的頭。簡單科普一下「跟焦」或稱「追焦」這門功夫。數位3C產品越來越普及的現在,很多人都有使用相機或手機拍照的經驗,那麼在拍照的時候,為了使拍攝的人或物件達到清晰的影像效果,我們通常會半按快門或是手點螢幕讓相機「對焦」。而如果把拍照時對焦的動作,應用在拍攝影片上,就稱為「跟焦」。
原理雖然相同,差別是在照片是靜止的,按下快門的瞬間就決定了結果,而你可以把拍電影想成是每一秒拍攝24張照片,每一張照片都必須「有焦」,呈現出來的整段影像才會清晰。拍攝靜態照片的時候可以依靠相機本身來「自動對焦」,但是拍攝動態影像每一秒狀況都在變化,因此就必須依賴專業跟焦手,以「手動對焦」的方式依照現場不同的狀況、或是導演、攝影師的要求來做好跟焦。
而跟焦為何是攝影助理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因為這直接影響素材成敗,有焦就清晰,沒焦就模糊。一般拍攝就算構圖差了、燈光沒打好、有東西穿幫、或是其他畫面的瑕疵,大部份可以在後製階段試著補救;但如果是畫面沒焦,就跟瑞凡一樣回不去了,無法補救只能選擇重拍或捨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談起自己的工作,劉三郎侃侃而談跟焦的演進史,對跟焦手來說,有四個重要的工具:跟焦器、螢幕、測距儀和無線發射器。
在最早的底片時代,對焦只能依靠鏡頭上面的對焦環,徒手轉動對焦環就能改變焦點的遠近,以達到合焦的目的。後來有「跟焦器」的發明,跟焦器上面有可轉動的齒輪,將齒輪卡在鏡頭對焦環的齒輪上,就能達到省力以及流暢的跟焦效果。後來,「無線跟焦器」的出現,更大大地改變了此工作的生態,跟焦員不用再被綁死在攝影機旁邊,不用跟著攝影機上天下地,能夠靈活移動自己的位置,更準確地判斷對焦距離。
底片時代沒有外接的螢幕可以看到攝影機的畫面,即使有,也是體積大且笨重的映像管螢幕,畫面模糊只能給導演參考構圖使用。進入數位時代,攝影機的外接螢幕漸漸普及,能夠即時讓跟焦手看到拍攝的畫面。現今螢幕的科技越來越進步,甚至還能有對焦線的顯示資訊可以輔助對焦。
測距儀則是架設在攝影機上面,用以測量攝影機到被攝物之間的距離。在測距儀上面會有即時的數字顯示目前的距離,跟焦手就能參考這個數字轉動鏡頭對焦環的刻度。
而無線的概念也能夠應用在螢幕和測距儀上,像劉三郎這樣資深的跟焦手,腦筋動得快,想到結合跟焦器、螢幕、測距儀、無線發射器四寶合一的終極武器,就是在拍片現場跟焦手理想的輔助配備了。概念如此,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實踐,如何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組裝方式讓設備的效用最大化,又能幫助跟焦工作更輕鬆、快速、精準,那就是「眉角」所在。
從「底片」過渡到「數位」的最佳代言人
說三郎哥是電影從底片過渡到數位時代的最佳代言人,一點都不為過。以前使用底片拍攝沒有畫面可以參考,跟焦手靠的是真功夫,在現場判斷被攝物的距離遠近來跟焦,而結果必須等底片沖洗出來之後才揭曉,萬一沒焦就要重拍。
劉三郎回憶,當年拍片有時檔期超過一個月,在這段期間現場拍攝完的底片素材馬上送回台北沖洗,約一個禮拜沖洗完成後再把拷貝送回劇組出外景的地方,直接找就近的戲院放映。放映的時候找來劇組相關人員,導演、副導、場記、燈光、攝影、攝大助、攝二助,每個人負責看自己工作相關的部分。如場記檢查有沒有連戲,負責裝填底片的攝二助就看有沒有刮片,大助跟焦手當然就是看畫面有沒有焦了。他笑說,這種場合氣氛都很詭異,可能會聽到導演看著畫面一直破口大罵。一旦有問題,小則被教訓完請劇組喝飲料就了事,嚴重的話可能就直接請你走人了,畢竟拍底片每一呎都是在燒錢,重拍成本可觀。
數位時代則完全不同,拍攝時有螢幕可以參考,有錯誤、不滿意都可以馬上解決,只要攝影機記憶卡還有容量就可以一直重拍。各種器材、設備不斷汰舊換新,跟焦手的門檻降低了,一般的拍攝狀況,輔助設備可以解決大部份的問題。
劉三郎坦言,現在這個時代業界已經演變成「軍備競賽」,裝備越買越好、越買越貴,他自己大概是業界跟焦手當中買最多的人,林林總總加起來百來萬。他解釋買這麼多設備的原因,一來是每次拍攝的劇組不同,預算當然也不一樣,有時候錢必須花在刀口上,跟焦手可能為了僅僅幾顆鏡頭想達到完美而需要租借昂貴的設備,製片考量C/P值可能就不會同意;二來當然是如果器材是自己的,就有更多時間可以熟悉功能。
他也透露,跟鍾孟宏導演(也是攝影師中島長雄)合作是生涯的轉捩點。雖然已經能做到95分,為了補足最後那5分的不完美,他甘願花大錢買器材來讓自己的表現更好。甚至還曾跟鍾導借錢買器材,再用工作來償還。鍾導問他這錢要不要考慮省下來,能力保持在業界前幾名就好,不用一定要當第一,但自己過不去這關,想做到最好拉開與其他人的差距。
而自己最大的進步,來自參與國外劇組時所見所聞帶來的衝擊。
例如2001年蔡明亮導演的《你那邊幾點》,當時有人給他大助的薪水找他去劇組當二助見習,他當然很樂意地答應。本片的攝影師是一位法國人,配合的跟焦手也是歐洲知名,但是蔡明亮導演固定長鏡頭、小幅度人物走位的影像風格,在跟焦工作上面並不複雜,他受到啟發的反而是這些專業人士的準備功夫。他們會檢查鏡頭對焦環刻度,做表格逐格試拍檢查,或者是用特殊的方法測試鏡頭內部的鏡片有沒有正,以防止對焦距離的偏誤。如果沒有經過這些訓練,很多細節就這樣被忽略掉,無法達到最好的狀態。
或是有國外劇組到台灣來拍攝,劉三郎擔任B機大助,心想自己在台灣業界好歹也是數一數二,人家來「踢館」怎麼能輸,於是暗自跟A機大助較勁,他跟得多好我也要跟得多好,觀察他們的器材、方法,被打敗就想辦法精進。他補充,跟鍾導合作以後常常環遊世界拍攝,出去看多了自然覺得自己甚至是台灣業界還得再加強,閉門造車行不通,刺激轉化成進步的動力。
思考進步的方法,基本功才是王道
想必讀者也很好奇,被稱為台灣焦神的劉三郎是如何訓練自己的能力?原來以前在片場工作學長學弟制重,雖說為了保護器材而有一些工作規定合情合理,但是當時甚至連拍攝的技術環節都有規定,例如演員臉上的光比要調整到固定的數字,很死板。「這個東西有這麼絕對嗎?」,於是就開始自己想、自己摸索、思考遇到問題該怎麼解決,大概有十年的時間瘋狂工作以量取勝,百煉成鋼,技術底子也慢慢累積。直到電影界開始數位化,器材的演進加上工作上的挫折,都是自己進步的契機。
不過器材沒有辦法解決所有的問題,他認為八成靠器材、兩成還是要靠自己,數位化帶來的便利性也造成攝影助理基本功普遍低落。所謂的基本功,就是每到拍攝現場都要觀察環境,以皮尺量測例如傢俱、地磚等物件的長度以及相對距離,如此一來就算無法在演員腳下做記號,也能依靠這些數據來跟焦。另外人對於距離的感覺,也會隨著環境不同有所落差,訪談當天三郎哥平舉他的手臂向我們演示:「我不會再長高了吧,所以手摸得到的地方大概就是兩呎三吋!」,連身體的一部份都可以成為工作的利器。
他也感嘆,近年攝影機越做越小,機器輕,拍攝時運動範圍就更大更複雜,但是看到一些後輩都躲得遠遠地看著輔助螢幕來跟焦,其實跟焦手只要位置站對了就贏了一半,靈活觀察現場狀況來改變自己的位置才是正確方法。
談到給後輩的建議,劉三郎跟我們分享,重點是在有無自我要求的自覺。有些人得過且過,只是來餬口賺錢,不是想學技術。在現場就跟前輩聊天幫買咖啡,不拉皮尺做基本功,以管窺天還沾沾自喜,沒有自知之明才會被淘汰。
從小愛看電影,入行卻是意外
自稱高中讀書很混,大學誤打誤撞進了相關科系,又因緣際會踏入這一行,到現在榮獲金馬獎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想起來真是美好的意外。
高中時期就讀台中二中,當時禮拜六日只需上課半天,他都會把公車錢省下來走路到學校,再省下買可樂的錢,放學就有20塊可以去看電影。讀書很混,自己是自然組,沒有想過會讀電影相關。升學時偶然看到三專的簡章,電影科好像蠻有趣的,交志願卡的時候耍帥只填了一個志願,就考上了世界新聞專科學校電影科(現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
踏入電影產業則是因為當時有一些學長在阿榮片場打工,會招募有興趣的學弟進去實習,自己跟一個同學就這樣進入了阿榮。直到畢業之後尚未當兵前就已經在阿榮工作,甚至到當兵的前一天還在拍片,拍到天亮,再從台北騎機車回彰化準備入伍,退伍之日也只休息了半天,隔天就奔回台北上工。
談及在片場的工作過程,他說當年沒有師父帶,攝影組、燈光組、場務組、發電機,什麼都要做什麼都要會,哪一組缺人就去哪裡。大學一年級暑假就去《兩個油漆匠》劇組當燈光助理,而退伍後所拍的第一部電影則是楊德昌執導的《獨立時代》,也在此時見識到香港劇組嚴謹的工作方法,開了眼界。會成為攝影組的大助、跟焦手,實在是因為這個職位的人才養成慢,在嚴重缺人的情況下被推上這個位置。
「我當初還推耶,跟老闆說,我什麼都沒有這樣沒辦法啊。我沒有皮尺啊!我沒有測光表啊!然後老闆就拿了她老公以前用的器材說:『你拿去,我說你是就是!』」
「這行好像不缺二流的攝影師」
當了大助之後,第一個工作是1993年拍了于台煙的MV,第一部拍的電影則是瞿友寧1992年獲得優良劇本獎、而後完成的16釐米長片作品《街頭石子》(1995),接著就一路拍到了現在。今年參與的電影作品有《生生》、《有五個姊姊的我就註定要單身了啊!》、《引爆點》、《小美》、《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買屋記》等。
在業界,很多攝影助理把自己的工作當成跳板,心裡其實都有一個當攝影師的夢。問起三郎哥為什麼不當攝影師?他笑說:「我在跟焦的時候常常會嚇到人啊!但我在擺機位的時候從來沒有嚇到人過,就覺得自己的天份好像少了一點。這個行業大概也不缺我一個二流的攝影師吧!」人人想當攝影師,但真正做到一流的跟焦手卻是鳳毛麟角。
他曾經遇過一個在好萊塢裡面操作搖臂的技術人員,自豪做了三十幾年。在好萊塢這個競爭激烈的產業,一旦犯錯,後面有千千萬萬個頂替你的人,能做這麼久就表示工作能力在物競天擇的世界裡被認可。自己入行到現在也做了二十幾年,努力往頂尖跟焦手邁進。
從不被瞭解的工作,到站上金馬獎的舞台
「不會有人立志要當跟焦師,都是入行才知道這個工作」,他坦言親人朋友多數搞不清楚自己工作的內容。以前做燈光助理,有次收工後偶然開發電車回家,過幾天鄰居就問「還有在開卡車工作嗎?」或是和同學聊到自己參與了哪些MV的拍攝,也被歸類成「拍卡拉OK的」。後來只好統稱自己是在「拍電影」。
得知獲獎那天,原來三郎哥跟其他人一樣是在公佈名單的時候才知道。當時跟鍾孟宏導演在拍攝新作《陽光普照》,剛好劇組在等太陽下山,閒暇時刻滑滑手機,接著就被一旁的工作人員告知得獎了!
從不被瞭解的工作,到站上金馬獎的舞台,劉三郎走了二十幾年。這座小金馬見證的,是從底片走到數位時代電影技術的更迭,也照亮了一位幕後英雄一路走來追逐完美、百煉成鋼的印記。
(文/林子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