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放映週報
攝影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我覺得是光。光好的時候,任何攝影器材都能表現出它的質感;光不好的時候,再好的器材也表現不出影像的魅力。
金馬電影大師課現場,台下擠滿了聽眾,甚至電梯口也大排長龍,都是為了親炙這位七座金馬獎得主——李屏賓分享攝影經驗。素有「光影詩人」美譽的賓哥,開頭便以這句話破題,「光」對於電影藝術、攝影技巧舉足輕重的影響。
少即是多
一般人的印象,攝影師創作的利器當然是攝影機,要懂構圖、攝影機運動技巧,其實攝影師也要懂燈光,能掌握光影變化有時候對攝影師來說比構圖美不美、技巧華不華麗更為重要。賓哥談到剛開始學攝影的時候,都被教育要使用很多的燈,攝影棚內燈光都是百萬瓦火力起跳,當時覺得很奇怪,可是沒人可以問,問了也不會有答案。隨著經驗慢慢累積,發現其實用光沒有一定的準則,每個人對於光的感受或喜好也不同,有時少即是多。
他以近期拍攝的《後來的我們》為例,一個宿舍內打破空間的鳥瞰鏡頭,牆面分割房間與走廊,各個空間內的光源飽滿自然,鏡頭上呈現出來就像是色彩斑斕的油畫。其實這個場景完全沒有用專業的大燈,只使用如日光燈管、檯燈、聖誕燈串等道具燈,把攝影打光結合美術道具設計。簡單的光是最美的,質感真實自然,以製作角度而言也較為便宜快速。
「以前很多學生剛畢業說,他們沒燈不知道怎麼拍東西,然後我就跟侯導講,如果我們也不用燈能不能拍呢?所以從《千禧曼波》開始到《紅氣球》這當中三、四部戲我們就不用燈了,器材燈反而變成照明燈、工作燈,而不是用來拍攝。就是強迫自己,我跟侯導想試試看,如果沒有設備我們還能幹什麼?後來發現其實更輕鬆、更有意思了。」
直到這幾年,他養成了幾乎不用器材燈的習慣。不過賓哥補充,這樣簡單的用光方式其實是建立在對光的瞭解與認識,必須先自我訓練培養基礎,才能打破陳規走出自己的路。
因地制宜
攝影師對於光的認識,延伸出另一個不可或缺的技巧,就是必須觀察拍攝現場光影的變化。他坦言,拍攝前勘景與實際拍攝的現場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況,有時心裡預想的光影設計到了現場已經不存在,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晴天雨天的差異。如何花時間觀察現場的變化,因地制宜用最簡單的光呈現出影像該有的內容,就是自我訓練的重要課題。
《刺客 聶隱娘》後段,當隱娘向師父告別而山嵐飄過的完美鏡頭,就是最好的例子。這顆鏡頭其實只拍了兩次,第一次是因為演員走位錯誤,第二次就成功,關鍵點是在開機的時間(因為底片拍攝有長度限制)。賓哥透露,他在拍攝別的鏡頭之時,就已經觀察了很久每次山嵐升起的時機與原因,再搭配平時訓練出來的直覺,就能決定開機的時間。「拍完我就跟導演說,可能人家以為我們是特效做的,因為太完美了」,完美沒有僥倖,其實都是一點一滴的現場經驗累積而成。
馬上就有學員舉手發問,希望賓哥現場演繹對光的觀察:「如果現在您要拍攝這個講堂現場的觀眾,您會怎麼做光的調整呢?」
賓哥則分享拍攝金馬50形象廣告的經驗。那一年金馬執委會請來三位獲得過五次以上金馬獎的人來為形象廣告操刀,分別是演員張曼玉、導演侯孝賢、攝影李屏賓。當時侯、李兩人正在中國拍攝《刺客 聶隱娘》,回到台灣就直奔攝影棚,而棚內工作人員已經預先打好了一屋子的燈。沒想到當張曼玉到鏡頭前一站,這麼齊全的燈光反而將臉上所有的缺點都暴露出來了。
「當下該怎麼辦?這就是你觀察的重點了!我當時把所有的燈都關了,只留一個背景燈打她一個反打,如果今天拍大家我也會把所有的燈先關掉再說。接著我再請燈光跟著張小姐打正面很柔的蘋果光」。他笑說:「這個鏡頭拍的時候,侯導看著我一直笑,我已經全身冷汗,因為拍完張小姐馬上會看嘛,如果那樣的鏡頭給她看到那怎麼辦?金馬50可能她也不做代言了對不對。」幸好做了調整之後,張曼玉看了素材非常滿意,賓哥則幽默地形容這像是「被將軍抽車還能反將別人一軍」,足見攝影師觀察能力的重要性。
新的可能
賓哥也勉勵現場的學員,時時想著充實自己的能力,才能讓自己更有競爭力。以前底片時代沒有monitor(監看螢幕),導演、攝影、燈光之間就是一種信任,像是集體創作,每拍一個鏡頭都深烙腦海;而現在進入數位時代,很多人就會依賴器材,美學判斷被monitor影響,其實沒有一個monitor畫面是一樣的,很多鏡頭拍完即忘,好的素材也可能就這樣被遺漏了。
也有年輕技術人員不懂燈光、不懂色彩,只想靠後期調光技術去調整。其實攝影師參與前製討論、現場拍攝,是所有畫面燈光、色彩的控制者,才是最了解導演要求的人。後期調光人員可能根本不知道導演的追求,但卻決定了影片的方向,在調光室裡幾天就能把整個電影改了。攝影師專業性不足,就會被牽著鼻子走。
「創作是種樂趣,有時太多選擇反而沒有選擇,反過來沒有選擇時才是創作,所以我常常會限制我自己。譬如拍數位,有人告訴我感光度800會有最好的寬容度,那我就用200去拍,我不要這麼多空間跟選擇,這麼多選擇沒有意義,我是專業的,有一點點空間微調就夠了。又或者有人說色溫要3200室內,5500室外,我就反過來,可不可以?可以啊!沒有人規定一定要這樣。電影一百多年來,大家都看的太多了,標準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應該去找新的視覺、新的色彩,符合現代感的東西。」賓哥如是說。
(文/林子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