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敘述作品中,倒敘是十分常見的手法,用於回頭敘述先前發生的事情。這是倒敘的最基本用途,但除此之外,倒敘還有其他的功用,我把它通稱為一種韻味或是語調。因為倒敘如果是來自於故事中的人的引述、或是回憶,當中也一定會帶有他的語調。
根據敘事學的說法,這種語調來自於「外部敘事」與「內部敘事」的功能。一個作品可以只有一個故事,這樣的話,就沒有內部和外部的差別;但是,假設,在整個大的外部框架之中,當中還有人講述另一個故事,而在這個故事之中,又有新的故事,以此類推,可以有無限個框架、無限個故事在其中。而所謂的外部敘事,即為框住整部作品的第一層敘事,而敘事當中的人講的另外的故事,則稱為內部敘事。
而這些故事,可以來自於人物的各種形式,可以是夢、講故事、回憶等等,都帶有各自的色彩,與人物的個性和語氣連接在一起,所以敘事的東西,不再是那麼的全知全能,那麼地可靠與中性,產生一種不穩定的感覺。
這種不穩定性在現代的作品中不斷出現,例如二十世紀初的作家,即以這種手段來傳達當時,世紀交替人心與環境的不穩固。以康拉德的《黑暗之心》為例,外部敘事者是一位涉世未深的船員,在泰晤士河上,看著夕陽西沉,傳達出在安靜又漸漸黯淡的氣氛,而內部敘事者則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船員馬羅,他講述著他從原本在歐洲對於冒險的幻想,到深入中非之後受到的衝擊。當中,馬羅的故事,不管是在講到黑奴、或是當中的靈魂人物克魯茲,他有他自己的語調與情感,充斥在用詞之中,因此會使讀者不禁懷疑,在這樣的敘事結構下,不經汙染的「真實」到底是甚麼?於是,真相就順著層層的結構,在馬羅的回憶中,帶著恐怖的氣氛,凝結成一團朦朧。
倒敘成為一種描寫不穩世態下的方式,任何事都不是絕對的,都是可懷疑的。
回到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2014 ) 也是利用層層的結構,講述一個時代的交替,一個舊時代的精神,諸如古斯塔夫(雷夫范恩斯飾演)的風趣、調情、禮節、虛榮,如何在新時代中受到衝擊。在電影之中,小女孩先是在外部結構像死去的作家致敬,並且在銅像前看著作者的書,而書中的年輕作家又是到了一間昔日冠蓋雲集,今日卻客人稀少的大飯店,聽著年老的飯店經理,講著年輕時的經歷。這已經形成了三層的敘事,並且每經過一段倒敘(書中的年輕作家、飯店經理的回憶),都使得時代一步步地往回推移,將不同的時代氛圍連接在一起,彷彿幾十年前的事情,仍舊以曖昧的形式與影響力,緊緊牽繫著後來的人,並且也會在今日,重覆與當時類似的歷史轉折;不只如此,觀者在看到飯店經理的回憶,也就是古斯塔夫的故事,也會了解到敘事的幽默童話意境並不是真實的,只是敘事者的個人潤飾而已,這了解到現實中,這些事件其實是比童話般的故事殘酷幾百倍的。
講完這些之後,我們再回頭看看《伊達的選擇》。 《伊達的選擇》 的故事主線是伊達與她的阿姨一同去尋找戰時親人的葬身之處。因此,對於往事的追尋就是整部作品的主線。然而相較於其他題材類似的電影,伊達的手法卻相對低調許多。
一般的倒敘,常常直接將另一條劇情線插入原有的劇情線中,並且呈現以獨立的影像片段,來表現出角色所敘述的事件,但是伊達卻是透過乍看最普通的方式:口述和照片。然而,這些卻是最冷酷也最強而有力的手法。
其中一幕,伊達與她的阿姨在家中初次見面,伊達首次聽到自己是猶太人的事情,之後阿姨從房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於是我們從照片中,看到了一位與伊達長相相同的平凡女子抱著嬰兒時期的伊達。照片代替了多餘的影像與文字,直接呈現了上一代的記憶以及死去的人。
照片的份量也藉由角色的回憶而更顯珍貴,其中有一幕,伊達的阿姨在屋外看著車站中即將離開的伊達,若有所思地笑了,緊接著下個鏡頭是一張微微晃動的照片,緊接著我們從下個鏡頭得知,之所以微微晃動,是因為姑姑正拿著照片給伊達看,一邊向伊達分享著往事。這時倒敘一方面從伊達阿姨的口述過去的趣事,以及家裡的情況,同時照片中的女子形象也與看著照片的伊達幾乎一模一樣。兩人的關係由此照片而親密,並且也經由照片的計時,將過去的回憶與今日連接在一起。
至於口述的部分,處理得也十分低調,在鏡頭上的搭配也是簡單的幾組低位的反應鏡頭,並且在口述的時候,帶有口述者個精神狀態以及對於真相的隱藏。例如其中一幕,伊達家的新屋主中,家中的長者在醫院休養,再提到往事時欲言又止,在這個段落之中,腳色的反應都十分壓抑,且鏡頭也很簡約,更重要的是,鏡頭中的老人對於事件的發生有所隱瞞,對於伊達的質問:「而你殺了他們?」僅僅是閉眼地默認。
到了後來,真正的兇手,也就是屋主中的中年男子向伊達承認是自己殺了伊達的家人,並且因為伊達幼小因而把她寄託在天主教堂,整段話是在挖掘伊達家人地埋葬地所講,可以說是整部電影謎底揭曉,或是傳統劇情中最高潮處,可是一樣用簡單的鏡頭和壓抑的感情來表達沉痛的過去。
內在和外在框架的互相滲透、影響,是倒敘最大的魅力,許多電影中,都以直接的影像和支線傳達,《伊達的抉擇》雖然沒有直接的動態視覺再現過去往事,但是透過外在框架的人物反應,以及它們的口述,仍然可以讓人對於內在框架產生深刻的情感。
文/黃英嘉